我的学术生涯,和安先生的教导是分不开的,从1985年4月第一次拜谒安先生,至2018年4月,33年间,或诣府请教,或电话请示,向安先生请教受学,我的进步和安先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我对安先生的向慕,始于本科期间。这要从我的读书经历说起。
1978年,我考入徐州师范学院(现在江苏师范大学)历史系。那时的我,对历史谈不上了解,更谈不上什么爱好。我的小学、初中、高中都是在“文革”中的农村中学完成,谈不上文化课学习。1974年初中毕业以后,因为是“右派”子女,没有资格上高中(当时高中按照家庭成份推荐入学,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是黑五类,黑五类子女没有推荐资格),只能回到生产队作一个“半劳力”社员,务农半年后,在先父学生的帮助下以走后门的方式到离家40华里的农河中学读高中。当时实行“开门办学”,在“农业学大寨”的旗帜下,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干农活,农业机械(当时主要是三机一泵:柴油机、电动机、发电机、水泵)倒是学了一些,其他文化课实在是不堪一提。对于历史只是在“评法批儒”过程中,接触过片段,知道一些所谓“儒家”、“法家”的代表人物和著作,根据“两报一刊”(《人民日报》、《解放军报》和《红旗》杂志的简称)上的评法批儒文章,似懂非懂地读一些“儒家”、“法家”的资料片段,出于好奇,读过一些法家人物传。1976年高中毕业不久,“文革”结束,先父意识到恢复高考在即,即督促我和兄长复习应考。但是,十年动乱,家中藏书(在我童年记忆里,家中藏书甚多,只记得有横排的有竖排的,还有外文,但不知道是什么书)包括文革前的中学教材都在“破四旧”时被付之一炬,没有任何复习资料,好在我的长兄臧铁华是66届高中毕业生,从初中到高中,都稳坐淮阴地区中学生数学、物理竞赛第三把交椅;而先父是江苏省宿迁高级中学语文教师,博闻强记,知识渊博,虽然是学中文出身,但熟悉数学、历史、地理,通英、俄、日几种语言,经常是一个人教几门课,一直是我心中英雄。我就是在先父和长兄的辅导下参加高考的。1977年冬,我和长兄通过省里组织的预考后进入统考,结果双双落榜。我本来不知道大学为何物,参加高考,就是为了离开农村,落榜以后,不想再考,认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满脑子想的是另谋生路。而长兄和先父认为,落榜不是成绩原因,而是政审,于是坚持再考,遂于次年再次应考。我取在徐州师院,兄长取在淮阴师范专科学校(现淮阴师范学院)。不过,这并非我的成绩好,长兄考了413分,远在我之上,是淮阴地区第三名(后查明,77年长兄考了403分,也是淮阴地区第三名),我只考了379分。按照后来知道的当时江苏省标准,这两个分数都超过了多家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,但在当时,影响录取的因素是多方面的,未能进入重点大学和读本科,是因为年龄和其他因素。
78级学生是“十代同堂”——从“老三届”、“新三届”到应届高中生同在一个班级,年龄平均相差十岁之多,越是地方院校,这种差别越大。【1】同学之间的人生经历,思想观念,千差万别。有的是人民公社社员,有的是退伍军人,有的是工人,有的曾经是“反革命分子”,有的是革命干部,有的早已儿女成双,有的还是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。那些参加过“文攻武卫”、又经历了“上山下乡”的“知识青年”们饱经风霜,历练干达;刚刚毕业的高中生还懵懵懂懂。彼此之间,理解能力,知识结构,相去甚远。但是,同学们的共同点是关心国家命运,追求事业和理想,积极进取,勤奋好学,当时的大学校园里春意盎然,一片风华。就我来说,无论是知识基础,还是理解能力、处事能力,都无法和那些“老三届”、“新三届”的同学相比,至于讨论当时的思想热点,如“实践是检验整理唯一标准”、“历史发展动力”问题等等,只能当个观众或者听众,无从置喙,只有听课、记笔记、读书,希望尽快缩小差距。至于读书内容,则是饥不择食,谈不上选择。尽管老师在讲课时曾开出书目,但当时图书馆藏书有限,同学们抢着借书,时常是有目无书,只能是逮着什么就看什么,没有什么专业方向,也没想过以后做什么研究。当时的想法很简单,既然离开农门,考进大学,读书能改变命运,就不能虚度光阴。
1978年是拨乱反正的一年,百废待兴,诸事草创,学校教学工作是名副其实的急就章,离开教学研究岗位十年之久的老师刚刚从农村、厂矿、中学返回高校,没有系统的教材,也没有相应的参考资料,教师之教和学生之学,都是摸着石头过河,有着较大的自由度,至于学科发展更不明确。幸运的是,当时的徐州师院,有一批因各种历史问题被下放到苏北的学者站在教学第一线,首先给我们上中国古代史课的是臧云浦先生和王云度先生。臧云浦先生曾任中央政治大学教授,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曾短暂地任教于武汉大学,后调回苏州与师母团聚,任教于南菁中学,1957年,江苏师专成立于无锡,臧先生调入该校,身份是教员,次年学校北迁徐州,更名徐州师范学院,臧先生随迁徐州,和师母两地分居,直至退休。臧先生在江苏社科界德高望重,是徐州师院历史系的实际创办人,具体工作由王云度先生负责。我们入学时领取的唯一完整的教学参考书就是臧先生主编的《中国历史大事纪年》和《中国历代官制兵制科举制表释》【2】。这是两本不带有价值预判的教学参考书,《纪年》是1949年以后大陆第一部简明编年体加纪事本末体通史,《表释》纯粹是简明制度通史加上资料汇编,一册在手,对古代王朝演变、重大事件、重要人物、职官制度、选举制度、军事制度,既可以有系统了解,也可以知道资料门径。王云度先生讲通史课的上半段。其时,臧先生年逾花甲,亲执教鞭,先后给我们讲授通史课的隋唐、明清部分,和王先生合开秦汉史研究专题课,是最受欢迎和尊敬的老师。
学习历史有个矛盾是无法避免的:刚入学时基础最差,而教学内容却最为艰深难懂。先秦秦汉史都是一年级学的,那时一点基础也没有,学起来十分吃力,资料解释、理论分析、社会性质,对于我来说都是似懂非懂。好在王先生讲课精细,臧先生时常给我们做读书指导,在介绍学界名家的同时,指示读书方法,才初步掌握一些读书门径,在听专题课过程中,才有所体会。我就是在听课过程中,知道安先生的。